流浪地球:一个老读者的影像观感

《流浪地球》这部电影的基础气质、精神内核是刘慈欣的,但其叙事手法和价值取向是比较典型的类型化/反类型化电影的。在很多老读者心目中,《流浪地球》是最难改编成电影的一篇,但没想到它却是第一部上映的刘慈欣作品改编电影。因此,刘慈欣的核,好莱坞的皮;中国的核,国际主义的皮,也许是个很不错的解法。

来自过去的回响

我第一次接触科幻小说是90年代末的小学暑假。小学高年级的孩子拥有无限的好奇心,常见汉字认全了,正值阅读饥渴期。我从我爸的书架上翻出按年份排列的《科幻世界》杂志,跨度大约从1995年到1999年,一期不落地看完了。此后还继续阅读了好几年,每个月盼望着从小镇上的邮局领回一份。直到高中,班里一个人买了一期,小半个班级可能都会传阅。

90年代的西南偏远小镇,暑假的闷热和无所事事,以及夏夜星空下的凉风,都是我阅读科幻小说的背景。遇到停电,还会和院子里的邻居一起,到天台上搭起竹床乘凉。我面朝星空躺下,有时万里无云,无月,繁星密布。那时视力好,我应该看到了火星、木星,看到了星云、流星,也许还看到了偶尔飞过的飞机,也或许是铱星的闪光,当然,还有贯穿天际的银河。这些天体的知识,我在一些书上读到过,我的理解有限,但由于科幻小说的存在,望着它们陷入无限的幻想,曾是我最满足的事情。

刘慈欣这个名字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出现在我眼前,有一期《科幻世界》并不隆重地介绍了这位利用业余时间写作的工程师,他来自山西娘子关的发电站,看上去十分腼腆。那时,刘慈欣的高产和磅礴大气的想象力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却很难想象到20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为了世界级的科幻作者。后来我了解到,那个时期的刘慈欣,他的写作环境和我的阅读环境是类似的:在娘子关这个狭小、封闭的地方,面对群山和星空,展开无限的想象。

这也并不是凭空造就的,后来我了解到,刘慈欣的文脉主要来自于两个源头:苏俄的科幻、美国黄金时代的科幻。刘慈欣明确承认自己以阿瑟·克拉克为师,同时读者大多推崇他是“硬科幻”的代表。其实“硬科幻”这个说法有非常大的争议,在此不表,但它体现了90年代的中国科幻普遍的审美倾向——这和90年代的时代气质相符。对于中国来说,那是一个充满变化和希望的时代,亦如美国战后的黄金时代。在科幻作品中,科学的认知力量,与人的行动力量,都被演绎到极致。仿佛未来哪怕是未知的,充满挑战的,哪怕是凶险的,只要有科学的认知和人的能动性,就算是失败也是浪漫至极的。 毫不夸张地讲,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匮乏地小镇生活中,这种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和浪漫主义滋养,改变了很多读者的命运。他们读书,上学,理解越来越复杂的世界,考出去,这些想法就像对无限星空的向往一样自然。当然,写作也极大地改变了以刘慈欣为代表的小镇科幻作者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直到10年前,《三体》第一次在已经式微的《科幻世界》上连载发表时,这个科幻读者中引起极大反响的事情,也并未成为大众的焦点。又过了近10年,《三体》意外地在刘慈欣评价不怎么高的互联网业界引发口碑传播,其中的名词和理念还被引用成流行语,甚至造成一部分初次接触科幻的读者张口必谈三体梗、刘慈欣秒杀一切外国科幻作者的论调。这样看来,《流浪地球》引发的极端“球粉”和“球学家”网络大暴走也只是个余波。然后世界级的科幻雨果奖、阿瑟·克拉克奖的获得、大量的电影改编权的交易,使得刘慈欣的“科幻”身份永远超越了“工程师”的身份。

(刘慈欣认为我们这个时代,信息技术发展得太多,太空技术和工业技术发展得太少。)

中国气质的根基

以上讲的其实是刘慈欣写作气质的几个来源:黄金时代的审美、中国90年代还属于小众的科幻文艺、小镇工程师这个身份,以及坚持不懈的创作。这些烙印都深刻体现在刘慈欣的作品设定中,读者肯定有体会。

在这些大背景下,还有一个引人瞩目的大背景:中国文化。其实西方科幻中常常以一种东方主义的视角出现各种中国、东亚的元素,例如赛博朋克。有时这些中国元素呈现出一种刻奇和陌生化的戏剧效果,并不会深究其内核。他们和中国的科幻作家追求的民族性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流浪地球》其实可以算作刘慈欣的“太阳故事”系列科幻中的一篇,其余几篇包括《超新星纪元》《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国太阳》等。仅以此分析,就能看到其中的文化根基。

太阳带来希望和灾变,这种想法体现在中国的上古传说——后羿射日的故事中。后羿射下天上的九个太阳,留下一个,使其为人类服务。这个思想,也是中国传统中人与自然的思辨:道法自然,征服自然,却又要和自然和谐相处。类似的中国神话还有很多:盘古、女娲、精卫、大禹、愚公……

我不知道刘慈欣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中国神话的启发,但他的作品的精神特质,和这些神话显然是一脉相承的。

也有人说,流浪地球的设想难道不是更像诺亚方舟吗?显然不是,方舟是故土毁灭后的载具,相当于流浪地球小说里的飞船派。学蜗牛带着自己重重的壳,以2500年、100代人的时间,在宇宙中克服各种困难,给故土找一个新的生命力——太阳,这样的故事,其精神内核和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精卫填海何其相似?

况且,对2500年、100代人这两个明确的数字有潜意识的认同度的,显然就是从春秋战国到如今都认为自己文明延续一脉相承的中国人了。

因此,可以说《流浪地球》的基础设定具有明显的中国特色,这个故事也正是来自刘慈欣的一次思考:如果以安土重迁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决定带着地球在宇宙中流浪,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类型化的构建与消解

电影在小说构建的世界观下,讲的是一对父子的故事。其时期是飞跃木星,利用其引力弹弓加速这一阶段。这在流浪地球的世界中,只是漫长时空的一个片段。

有人说父子亲情,春节的时点,这很中国化。其实不然,刚刚上映的《登月第一人》就是以父女亲情为主要人物动机的太空故事,圣诞节作为故事的时点的电影更加数不胜数。春节档的电影就像西方的圣诞档的电影,谈谈亲情和节日,这是普世的而不是民族的。不过,有意思的是,本片并未让亲情圆满,据说来自编剧的恶意让一些小朋友哭得很厉害。

本片还可以视作一部灾难片,包括开头对灾变的解释、抢险救灾的任务、脱离危机的过程,以及那些熟悉的地标的末日景象,都是典型的灾难片体验。但作为一部灾难片,其灾难发生的根源十分站不住脚——“木星引力激增”这个事件宛如机械降神,搭起了一个深究不得的舞台。这对于一些粉丝所标榜的“硬科幻”来说,是个很大的弱点。

“北京第三区交通委提醒您”本片是一个公路电影。无论是开大卡车的爷孙俩,还是开空间站的老爸,还有大家一起努力开地球的所有人,承担的后果都是“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不知道来自上海的老司机,韩某某,是否知道过去曾有一个上海韩姓少年飞驰过。

中二的少年和少女不是情侣是兄妹;末日的救援小队其实只打了个酱油;酱油打完了大家会一起面对真正的不可能任务;不,不可能任务不是真正的不可能而是因为没人打破常规……其中的个人英雄主义/反个人英雄主义的互相消解的意图,也是十分明显了。

本片里还有各种致敬经典科幻电影、电子游戏的戏仿,就不举例了,这些都说明电影创作者是真正的影迷、科幻迷、游戏迷。

能够融合多种常见好莱坞类型片的手法,却又带着一丝消解类型的意味,我觉得编剧能在《流浪地球》的宏大世界观中只取一瓢展现给观众的努力,已经很有心思了。我想,这些对电影类型化/反类型化手法的熟练运用,不是刘慈欣的点子。

众说纷纭的价值观

刘慈欣本人其实是一个相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精英主义者。但其精英主义是指只有让精英服务于全人类,而不是让民粹听之任之发展,人类未来的福祉才有保障,这样一种主张。

因此在《流浪地球》的原始设定中,要相信科学家的结论和设想,要相信联合政府。并且给那些怀疑论、打倒科学权威的红卫兵式的暴民最无情的嘲讽。

有意思的是,本片上映后的网络舆论场,呈现出一些民粹的声音。不知道刘慈欣本人是否五味杂陈?

电影并未涉及飞船派和地球派的价值观交锋,也未涉及叛乱等势力。其中唯一的价值观碰撞来自于吴京所饰演的父亲角色。

电影中的联合政府显然不是一个值得让人信赖的联合政府。吴京对MOSS的行为、联合政府的决策多次表示怀疑,多次进行忤逆,并且最终证实了吴京是对的、联合政府是错的。这在中国电影里,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吴京所体现的价值观主要有两点:无私的大局观(牺牲妻子、牺牲空间站、牺牲自己,换取更多人的生存几率),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个人服从真正的集体(而不是某个组织或权威)。

有人否定本片有值得讨论的明确价值观,有人表示捍卫本片体现的“中国式价值观”,有人表示本片体现的价值观有很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也是网络上“球学”的最大交锋点,而不是作为一部电影的优劣本身,这就很有意思了。

在我看来,吴京这个角色在选择中体现的价值观,既不是真正的目前中国社会主流的价值观(甚至不是那些认同本片的价值观的捍卫者的价值观),当然也不是好莱坞电影常见的价值观。而是一种颇具时代感的中国特色政治正确,是一种颇为巧妙的表达。你要是觉得拧巴,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差距大于差别

中国的科幻产业发展历尽坎坷。民国时微弱的萌芽,被战乱完全打断;文革后短暂的春天,之后的“科学比幻想重要”的打压,使得中国科幻的文脉中断;以《科幻世界》为代表的新生代的短暂的中国科幻黄金年代,又要面对来自网络文学的新生业态的冲击……如今,中国科幻面对的是黄金时代的遗产,与更加复杂的市场需求,不确定性更高。

但值得欣慰的是,如今,至少在工业技术条件上,可行性没有问题了。(也想问一句,啥时候有国产的科幻3A游戏出现呀?)

如果仅从个人感情出发,单独为本片打分,我愿意给出满分。它就像一个毕业生的第一个作品,从未有过实战经验,却足够地优秀可以和前辈的作品比较,仅这一点,就很稳了。

但评分需要一碗水端平,给后续的中国科幻电影留足空间,所以还是将它放在世界科幻电影中评价,那么我给出的评分是三颗星。

我的三颗星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多打四星五星的观众,其中一些人也许没有读过很多科幻小说,没有看过很多同类型的科幻电影,但他们在本片里获得了愉悦和满足。电影的成功不就是靠各种背景的观众的认可吗?

而老科幻爱好者、老影迷是其中比较特殊的群体,他们会将作品放在世界科幻电影史的坐标中比较,往往得出还需努力的结论。他们也更容易看到,这个电影相比世界科幻电影,更大的是差距而不是差别。

中国的新科幻电影,有这一部电影作为起点,可以说起点不低。无论是票房体现,还是大众口碑,应该说都是远比立项时乐观的吧。

唯一希望的,也是不确定的是,中国的新科幻电影这个市场,和中国的新科幻电影观众这个消费群体,能否长远地保持成长。这才是最重要的。